■郭英剑

2025年，世界高等教育迎来一个极具张力的节点：政治力量、技术革新、人口变迁与全球治理同时发力，使这一年的高等教育既不同于以往，又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美国制度性矛盾的激化、全球学历互认框架的推进、就业市场对传统学位价值的质疑、亚洲与新兴经济体的上升趋势、人工智能（AI）对教学与评价机制的冲击等多重线索交织，构成了这一年度高教领域的主旋律。

2025年不是简单的一年，而是一个转型节点：它让人们重新意识到大学不仅是知识生产和人才培养的机构，更是社会结构、文化认同与全球公共价值的承载体。在动荡与不确定性中，高等教育对自身定位的检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

制度震荡中的美国高等教育：政治重构正在发生

2025年，美国高等教育再次被推到了政治与制度的中心，但这一次的冲击不同于过去几年围绕校园文化、言论自由或DEI（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政策的局部争论，而是对整个制度框架的挑战。

年初，美国总统特朗普及其政治阵营明确提出一项政策主张：废除美国教育部。这一提案一经提出即引发巨大关注。美国教育部自1979年成立以来，一直承担着联邦教育政策的协调、学生贷款及资助体系管理等核心功能。废除教育部不只是机构撤销，还意味着美国联邦政府放弃对全国教育政策的直接统筹，将教育事务大幅下放到州与地方，甚至有评论认为这是放弃“国家教育权力”的象征。尽管这一计划尚未实现立法，但它反映出一种根本的政治逻辑，即将高等教育视作私人选择而非国家责任的一部分。

与此相伴的，是美国白宫倡议的所谓“高等教育学术卓越契约”。该契约试图将高校获取联邦科研经费、学生资助等资源与其在“政府优先事项”上的政策承诺挂钩，包括对课程内容、校园治理等方面的规定。这种做法无疑加剧了高等教育与政治权力之间的依附关系，使得高校自治面临空前压力。

此外，联邦预算困境、学生贷款政策的反复，以及政府停摆风险，使美国高校的财政与运营压力持续上升，尤其公共大学系统更是承受巨大压力。相比过去几年的文化议题，2025年的制度性危机更深刻地触及了大学作为公共机构的生命线。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校园内部关于言论自由、抗议与行政权力的争论并未消退，而是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大学不再只是讨论“谁可以说什么”，还要回答“谁决定大学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政治化程度显著加深。这是美国高等教育制度性重构的核心逻辑。

学位价值的全球性再质询：时代的价值考题

在全球范围内，关于大学学位价值的争论在2025年显著升温。越来越多的国家和社会内部开始质疑传统四年制学位作为社会流动、职业保障和知识学习的核心形式是否仍具有绝对的优势。

这一讨论有多重背景因素。

首先，在多个发达经济体，尤其是美国和欧洲国家，大学毕业生面临与过去不同的就业现实。大型科技公司及新兴产业对技能的需求迅速变化，而许多传统岗位由于自动化和AI技术的推广而减少或重构。这使得“大学教育与就业市场之间的对接”成为公众与政策讨论的焦点。

其次，这种质疑不仅存在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国家。在一些发展中国家，尽管高等教育入学规模持续扩大，但关于“学位是否能真正带来职业回报”的讨论仍然存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数据显示，全球高等教育在册学生已经达到2.64亿的历史新高，这一增长再次凸显了学历与未来竞争力之间的紧张关系。

最后，面向终身学习与技能导向的教育模式成为现实压力下的“替代方案”。微证书、能力本位学习路径，以及短周期培训越来越受到政府、企业与个人的关注。例如，在拉丁美洲与加勒比地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拉丁美洲及加勒比地区国际高等教育研究所提出打造区域性微证书框架，强调微证书在弥补传统教育与劳动力市场需求之间差距上的战略重要性。

这场围绕学位价值的讨论具有全球性意义。它不仅是对教育结果的评估，更是对教育为何而存在、如何服务社会与经济的根本性反思。

全球高教合作迈向制度化：学历互认公约的现实推进

在全球治理层面，2025年见证了全球高等教育学历资历承认机制的制度化推进。

长期以来，高等教育的跨境流动受到学历承认和资历对接机制的制约。为了应对这一挑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动了《承认高等教育相关资历全球公约》的出台。这是首部具有全球适用性的高等教育公约，旨在确立公平、透明、无歧视的资历承认原则，促进全球学术与职业流动。

这一公约于2019年通过，并在2023年生效。截至2025年4月，已有38个国家批准加入，并开始在国家政策与高校合作层面推进实施。公约不仅涉及传统学历的互认，还包含对部分课程及跨境学习成果的承认规则，从而为终身学习提供制度支撑。这种跨国制度协同，在数字学习崛起、大规模在线教育兴起的时代尤其重要。

在亚洲与太平洋区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各国合作举办专题研讨，分享国家资历框架与认证系统的经验，助力区域内协同推进全球公约的实施。

全球公约的推进反映出一个趋势：国际高等教育合作已经从松散的项目与协议，走向更具制度性和规则性的全球治理。这不仅有助于改善国际学生流动与跨境就业，还为教育公平、终身学习与教育质量提升提供制度保障。

亚洲与新兴经济体的高教升级：力量与模式的多元

2025年，亚洲国家及其他新兴经济体在全球高等教育舞台上的表现，进一步凸显了世界高教版图的重构趋势。

中国高校在科研产出、国际合作与学科建设等方面的持续发展，使其在全球大学排名与科研影响力评估中保持上升态势。例如，“QS世界大学排名2025”显示中国大陆上榜高校数量达71所；“THE亚洲大学排名2025”指出25所中国高校创下历史最佳位次，且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继续领跑亚洲。可以说，这不仅提升了中国高等教育的国际能见度，也在全球人才竞争与学术合作格局中产生外溢效应。

与此同时，印度等国家通过教育体制改革、职业教育融合、高等教育扩招等举措，在保障庞大年轻人口受教育权利的同时，也试图建立更具竞争力的高教体系。印度最高政策规划机构印度国家改革与发展委员会于12月发布了一张战略路线图，提出允许外国高校在印度建立“校中校”模式的分校、减少监管壁垒、促进学生跨境流动与国际合作，旨在提升印度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和全球融合程度。这表明印度在改革高教治理、引进全球资源、提升质量和国际化方面已做出具体部署。

不仅如此，非洲、东南亚与拉丁美洲部分国家通过加强区域合作、引进师资与建立国际合作项目，也在逐渐缩小与传统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拉丁美洲及加勒比地区国际高等教育研究所与联合国南南合作办公室联合推动成立的南南合作大学区域中心正在非洲、阿拉伯国家、亚太和拉丁美洲设立合作枢纽，通过资源共享、能力建设等举措加强区域高校的协同发展。

这都体现出一种新的世界高教力量构造：它并非简单地“从西方向东方转移”，而是在全球多极化与地区性创新驱动下呈现出多中心、多样性的发展逻辑。

AI时代的教学、评价与伦理重构

随着DeepSeek在2025年1月横空出世，AI对全球高等教育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AI不再只是教学工具，而成为挑战传统教育模式、课程设计与学术规范的深层力量。

在教学层面，越来越多的高校将AI用于辅助课堂互动、学习资源推送、个性化学习路径设计等多个环节；同时，也出现了围绕学术诚信的新问题。例如，如何在AI辅助写作与原创性之间建立新的评价标准、如何保护学生数据隐私，以及如何确保AI算法的公平性和透明度等，都成为高校政策制定与学术治理的重要议题。一些研究提出了“以人为中心的AI高教伦理框架”，强调在确保创新的同时保证教育的价值与公平。

此外，AI对评估体系的冲击尤其显著。过去依赖传统考试与论文的模式，正在向更加注重能力展示、项目驱动与动态评价转变。这一变革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就业市场对“可验证技能”的需求，但也引发了关于评价标准公平性与跨文化适用性的讨论。

因此，AI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教育目的、评估逻辑与伦理价值的重构力量。

危机是拐点，公共价值是方向

回望2025年，世界高等教育正处于一个明显的结构性转型期。从制度性挑战到价值观重新审视、从全球合作制度化到技术驱动下的深层变革，高等教育的每一条主线都蕴含深刻的社会意味。

在我看来，这一年的动荡不只是挑战，更是一个迫使高等教育重新验证自身公共价值的时刻。大学不仅是知识和技能的场所，更是社会公正、文化理解与全球对话的桥梁。在全球治理缺乏共识和机制碎片化的时代，谁能在不确定性中坚守教育公共价值，谁就有可能塑造未来高等教育的核心格局。

2025年不仅呈现一系列事件和趋势，更引发我们对教育何以为人、何以为公的深刻思考。高等教育的未来不会回到过去，而是会以更具韧性、开放性和人文关怀的方式继续前行。

《中国科学报》 (2025-12-30 第3版 大学观察)